高高垂下的帷幔间,身着龙袍的男人靠在软榻上,面如金纸,咳嗽不止。
不算大的殿宇当中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,有头戴珠冠,面色悲戚的妇人,有戴着幞头,垂手而立的内侍宫女。
往远处看,殿门外同样被挡的严严实实。
只不过,这些人个个都穿着圆领宽袖,戴着硬翅官帽,明显不是宫中之人。
浓重的药味弥散四周,伴着微不可查的啜泣声,点缀出一丝哀伤的气氛。
十二岁的少年站在床前,看着面前陌生而熟悉的人群,神色有些木然……
这里是……大宋?
脑中潮水般的记忆涌来,让少年忍不住低下了头。
是了,这里是大宋,宋真宗乾兴二年二月,哦,这么说其实不太准确,因为现在还没有宋真宗这个叫法。
赵恒,这位大宋王朝的第三位皇帝。
在位期间签订了澶渊之盟,又以东祀西封为乐,成功的将封禅这种古之盛典的逼格拉低了无数个层次的大宋官家,现在正躺在他面前的榻上……
虽然气若游丝,但还没死!
当然,其实也差不了多少。
如果这具身体的记忆没错的话,那么,再过不久,这位赵官家就要龙驭宾天,去向列祖列宗汇报自己的‘丰功伟绩’了。
所以这些人……
少年微微抬头,目光落在了最上首坐在赵恒旁边,着素色大衫的妇人身上。
这妇人神色雍容,举止之间自有一股华贵气度。
但是,尽管保养的很好,可眼角额梢也早已爬上了细细的皱纹,只依稀可见年轻时的秀美模样。
此刻,她正坐在榻上,紧紧的拉着赵恒的手,秀眉微蹙,低声说着什么。
略微打量了一番,少年不敢多看,收回目光,心中也浮现了此人的身份。
刘娥,赵恒的皇后!
这个名字,哪怕是对历史不甚了解的人,也不会没有听说过。
作为历史上少数几个能够因政治能力而青史留名的妇人,史书称其“有吕武之才,无吕武之恶”。
虽未像武则天一样登基称帝,但是却实实在在的垂帘称制,有女主天下之实。
纷乱的思绪和记忆一时涌来,让少年不由皱起了眉头,神色也变得有些痛苦。
不过,他的这副神色落在旁人的眼中,自然是理所当然的被当成了对父亲即将离世的悲伤。
好不容易,额头的胀痛缓解了几分。
少年微微抬起双手,看着自己身上宽阔的大袖和印着暗纹的华贵袍服,不得不无奈的接受了这个事实。
他……真的到了大宋!
而且,还即将成为大宋的第四个皇帝,赵祯!
作为一个现代人,穿越这种事情,他倒是也在各种小说和电视剧当中看过不少。
虽然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有些不可思议,但事实摆在眼前,他也只能接受。
只是,让他感到有些想不明白的是,他的这次穿越,好像又和自己之前在各种小说里看到的不太一样。
按理来说,他是穿越到了即将登基的少年赵祯的身上。
可奇怪的地方就在于,他的这副身体,不仅有赵祯前十二年的记忆,而且,还有赵祯登基以后四十多年的记忆。
更奇怪的是,这两者竟然是分开的!
他对于少年赵祯的记忆非常的清晰,反倒是登基之后的那些记忆,像是一块块碎片一样漂浮着。
他清晰的知道这些碎片存在,可如果要回忆具体的情形和内容,却反而模糊不清,甚至想的深了,还会感到剧烈的头痛。
这让赵祯的思绪有些混乱……
所以他这到底是穿越成了小太子赵祯,还是成了濒死的宋仁宗赵祯?
可分明,他对自己的认知,是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……
纷乱的思绪不断的冲击着赵祯的大脑,让他的头又是一阵剧烈的疼痛,这个时候,身后的衣袍忽然被人揪了一下。
于是,赵祯这才回过神来,抬起头发现,不知何时,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他的身上。
来不及再想别的,赵祯立刻集中精神,很快便找到了众人看向他的原因……
他的便宜老爹,赵恒赵官家此刻正勉力撑起身子,剧烈的咳嗽声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。
刘娥坐在他的旁边,不住的帮他顺着气。
好不容易勉强平静下来,赵恒喘着粗气,额头青筋直蹦,提着力气让声音显得更大一些,道。
“太子,还不过来……”
很明显,这已经不是赵恒第一次呼唤赵祯了,否则,也不会引得众人侧目。
见此状况,赵祯也不敢怠慢,将自己所有纷杂的思绪和记忆都压了起来,上前两步,按着原身的记忆,跪倒在地,叫道。
“爹爹……”
于是,赵恒的脸色略微变得好看了几分,但紧接着,他的脸上便涌起一阵不正常的潮红,似乎说话也变得越发艰难起来。
不过即便如此,他仍是努力的朝着赵祯伸出手,见此状况,赵祯连忙膝行向前,来到榻前,握住了赵恒的手。
随后,赵恒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,勉强压下之后,他看着跪在地上的赵祯,虚弱的开口道。
“朕大渐,时日无多,你为太子,待朕去后当继承祖宗大统,嗣位为君……”
短短的两句话,似乎让赵恒耗去了不少气力。
喘了几口粗气缓了缓,他握紧了赵祯的手,另一只手拉着刘娥,随后,将两人的手紧紧按在了一起,道。
“皇后贤德,行事向无逾矩之处,辅朕多年,足堪信重。”
“尔尚年幼,虽嗣位,军国大事仍不可擅专,需与皇后,宰执三议之后,方可施行。”
赵祯默然,心绪有些复杂,不知道是因为赵恒的这番话,还是因为这具少年赵祯的身体影响着他。
总之,一股悲伤的情绪由心中升起,让他眼中不由自主的闪过一丝泪花,道。
“爹爹放心养病,臣一定会听大娘娘的话的,您一定会好起来的。”
这话虽是宽慰,但是,赵恒的脸上,却也因此舒展了几分。
旋即,他吃力的转过头去,看着面前的刘娥,眼中闪过一丝柔软。
他抬起手,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。
但遗憾的是,还未等他再度出声,这位赵官家的生命,已然走到了尽头。
勉力抬起的手重重的落在柔软的锦被上,这位大宋王朝的第三位皇帝陛下,终于是没了气息……
“官家……驾崩了!”
伴随着太医颤巍巍的声音,不算大的殿宇当中,顿时响起一阵哭泣之声。
在场的宫娥内侍闻言,尽皆跪倒在地,伤心的好像死的是他们的老爹一样。
看着这副场景,赵祯的心头忽然浮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……或许,在场的这么多人,都已经在期盼着赵恒驾崩了吧。
毕竟,气氛都烘托到这了,这位赵官家要是不死,倒是浪费了这些宫妃内侍们早就酝酿好的情绪。
这诸多人中,反倒是刘娥的反应最是平淡。
听到太医的话之后,她先是有一瞬的愣神。
但也只是片刻,她便站起身来,小心的扶着原本靠在榻上的赵恒躺下。
随后,她伸手把赵恒渐渐变凉的双手轻轻放回被子里,温柔的把被角掖好……便如她往常所做的一样。
没有哭泣,也没有喊叫,除了眼眶稍微有些红之外,甚至连一滴泪珠也未落。
做完这些之后,她慢慢的直起身子,全然站起来时,已经恢复了一国之母的雍容气度。
随后,赵祯便看到刘娥拉住了他的手,牵着他一步步的朝着殿外走去。
“官家……”
殿外和殿内的情形差不太多,一帮头戴直角幞头,身着紫色官袍的大臣,也正跪在地上,号哭不已。
赵祯跟着刘娥来到殿门处,心中却掀起了一阵巨浪……
刚刚在殿中的时候,刘娥给他的感觉,还是一个温和柔婉的后宫妇人。
但是,仅仅是这从殿内到殿外,短短的十几步路之间,她的身上,便凭空多了几分凌厉的气势。
单是站在她的身边,赵祯就隐约感受到一丝莫名的压迫之感……果真不愧是史书都认可的天下女主!
“官家驾崩,此大丧也。”
“哭临之事,以后有的是时间,当下且听处分!”
面对着跪在地上号哭不停的一干大臣,刘娥秀眉微蹙,肃然开口。
这话一出,赵祯都不由有些咂舌。
这位刘娘娘,当真是好气魄,皇帝刚死,就对大臣们说,你们先别急着哭,先听我交代……倒是也不怕别人觉得她薄情。
而神奇的是,刘娥的话音落下之后,在场的一众大臣,还真就立刻止住了哭泣。
没有时间继续多想,赵祯便被刘娥拉着上前两步。
随后,刘娥指着他开口,道。
“官家临终前,遗命太子于柩前继位,命尊皇后为皇太后,淑妃为皇太妃,又言太子尚在冲龄,军国事不可擅专,权兼取皇太后处分。”
“汝等皆两府重臣,草制之事,不可拖延,宜当从速!”
简短的两句话,便将关键的信息说的明明白白,没有一丝寻常妇女丧夫后的哀婉悲戚,反而带着几分果敢刚毅的味道。
殿前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当中,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赵祯的身上,这也让他得以看清楚面前几人的样子。
最前一人,看着五十岁出头,下巴上一缕花白的胡须打理的十分精致,脸庞瘦长清癯,通身带着浓浓的儒雅气息。
因为有着原身过去十二年的清晰记忆,让赵祯迅速的就确认了此人的身份……
宰相丁谓!
宋制,有中书门下,枢密院和三司分掌民政,军政和财政,除三司外的两府长官,为宰执大臣。
其中,惟有中书门下之平章政事可称宰相,其余包括参知政事,枢密使,枢密副使在内,俱为执政,参知政事又称副相。
宰相之中,又有首相,次相,末相之分,如今朝中并无次相,故而监修国史一职,便由首相丁谓兼任。
在丁谓的身侧,另一人同样身着紫袍,头戴硬翅幞头,只是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,鬓角也已然花白,尽显老态。
跪在地上,同样脸上尽是悲戚之色,此人便是末相冯拯。
再往旁看,依旧是紫袍宽袖,一张方脸略显老态。
和前两位不同的是,此人肩宽体壮,大腹便便,腰间玉带都被架了起来,望之便和普通富家翁一般人畜无害。
然而,他的身份,却偏偏是执掌军政的枢密使,曹利用!
三人之后,跪的稍远处另有四人,分别是两位参知政事,任中正和王曾,两位枢密副使,钱惟演和张士逊。
这七人,便是如今朝中全部的宰执大臣,朝廷上下,一切军国大事,都要经过这七个人商议。
甚至可以说,相较于皇帝,他们才是真正维持大宋这座庞大机器运转的人。
赵祯看着眼前的这些大臣,将他们一一仔细打量着。
可让他没想到的是,在刘娥的话音落下之后,这些人当中,也有人第一时间就抬头看向了他。
迎着对方的目光,赵祯看清楚了他们的身份……参知政事王曾,枢密副使张士逊。
骤然被二人这么直勾勾的看着,赵祯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但是现在显然不是发问的时候,因此,他也只能继续平静的站在原地。
与此同时,和这二人动作相反的,则是最前方的宰相丁谓,在听了刘娥的话之后,立刻拱手道。
“遵圣人命!”
和唐朝不同,宋人称皇帝为官家,称皇后为圣人。
丁谓之后,其他人也纷纷开口,说的话都一样,但是,却并不整齐。
因着这几人就在他的面前,所以赵祯立刻就注意到,和丁谓几乎前后脚开口的,还有曹利用,钱惟演,任中正三人。
再次之是冯拯,最后,才是从赵祯身上收回目光的王曾和张士逊。
眼瞧着宰执大臣们都纷纷表态,刘娥的神色微动,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平静,开口道。
“既如此,诸位请殿庐草制吧!”